男女主角分别是夏云鹤李福顺的其他类型小说《为师全文+番茄》,由网络作家“陆之行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正月既望,上都又落了一场大雪,给本就浓郁的节日氛围再添一丝温情。雪后初霁,空气中带着清凉。夏云鹤一身梧枝绿素面束腰棉裰衣,手握一卷杂书,倚在檐下藤椅中。闲观庭院落雪。左手侧有一红泥火炉,炉上坐一只小陶壶,正发出嘶嘶水汽声。她坐直,提起小壶,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。轻吹茶上浮沫,慢慢嘬饮。今日休沐,臻娘去西市置货,夏云鹤得空赖在院中,自斟自饮。仰观苍穹,俯看杂书。这书是傅三爷留给她的,写的是关于夜不收常用暗语,一阵冷风穿枝,她掩唇咳嗽两声,紧了紧身上衣物,并不回屋,冷一些,能让头脑更清醒。自重生以来,她有心改变,却不得不先低调行事,京中局势对她不利。各方明面上没有动作,可从四皇子的暗示中,能窥见党争激烈。朝中本来只有一股势力,就是以太子为...
雪后初霁,空气中带着清凉。
夏云鹤一身梧枝绿素面束腰棉裰衣,手握一卷杂书,倚在檐下藤椅中。
闲观庭院落雪。
左手侧有一红泥火炉,炉上坐一只小陶壶,正发出嘶嘶水汽声。
她坐直,提起小壶,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。
轻吹茶上浮沫,慢慢嘬饮。
今日休沐,臻娘去西市置货,夏云鹤得空赖在院中,自斟自饮。
仰观苍穹,俯看杂书。这书是傅三爷留给她的,写的是关于夜不收常用暗语,一阵冷风穿枝,她掩唇咳嗽两声,紧了紧身上衣物,并不回屋,冷一些,能让头脑更清醒。
自重生以来,她有心改变,却不得不先低调行事,京中局势对她不利。
各方明面上没有动作,可从四皇子的暗示中,能窥见党争激烈。
朝中本来只有一股势力,就是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宾客,再加上定国公支持,太子在朝中根基稳固。
上辈子夏云鹤为太子师,与他们同在一条船上,都是体面人,互相客客气气。
如今,自己选择七皇子,一个七品小官,敢驳太子面儿,自有人抢着替主子出气,都不用定国公动手。
当前的情况,用十二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。
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
她握紧书卷,起身在院中踱步。时不时抱臂沉思。
所有人都认为,太子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,一切都得围着太子,替太子出谋划策,铲除异己。谁也不知道,楚国就亡在太子手里,她亲眼见过。
人间惨状,不忍细思。
夏云鹤抬头呼了一口气,甩了甩头,将这些悲惨的记忆赶出脑海。
可手中的书再看不下去,她窝进藤椅,拄着扶手,支起下巴。
傅三爷走了已有月余,不知边地具体情况如何?
抬手揉揉眉心,起身去庖屋换了壶新水,抓了把谷子,随意洒在檐下,没过多久,就有十几只,肥嘟嘟的麻雀,飞到檐下挤在一起,低头啄食,偶尔蹦跳到雪地上,留下浅浅爪印。
夏云鹤展了展腰,重新窝进藤椅,将书盖在脸上,闭起眼睛,斗吧,兵来将挡,水来土屯。
近些年,诸位皇子都长大,以万贵妃娘家为首的工部尚书万敬一派,支持五皇子,这是明面上的。
四皇子母妃出身不高,在宫内一心吃斋念佛,不问世事。四皇子像一个富贵闲人,成天吃喝玩乐。生在皇家,就没有真正的富贵闲人,元日的事情表明,他的心机远比太子、五皇子深得多。
现在,夏云鹤支持七皇子,久为质子,不引人注意的七皇子,被当成第四股势力,加入这场混乱的斗争。对于那些人而言,根基未稳的七皇子最好对付。
她突然生出一丝歉意,如果那日没选七皇子,那个少年想必会有自己低调的生存方式。等到十七岁再去边城一展身手。
眼下的情况,不知道七皇子能撑到几时?她得......
脸上的书被人拿开,臻娘大咧咧的嗓音钻进夏云鹤耳廓。
“公子哎,外面滴水成冰的,你不套件氅衣,坐外面干甚嘞?前段时间风寒刚退,怎地这般不省心?”
夏云鹤有些心虚,坐起来,一口饮尽杯中茶,捂着脸颊道,“我出来不多会儿。”
臻娘摸了一把她后背,眼神一暗,眉毛拧成一团,看着她,叹口气,“唬我,衣裳都冰成这样。”
见臻娘生气了,夏云鹤缩了缩脖子,起身想拿回书,然后进屋。
臻娘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,往后一躲,拿远书,接着说,“公子,你晓得你身体不好,还敢这么坐外面,老夫人知道,又该伤心。”
夏云鹤有些头疼,顾不上烹茶赏雪,只期望臻娘不再念叨。她扫了几眼妇人,发现臻娘膊间篮子空空如也,便问道,“今日怎地没买菜?”
臻娘果然被引歪话题,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,“哼,公子不知,西市物价翻倍,摊贩更是嚣张,说‘要买就买,别挑挑拣拣’。真是气人,哪有买菜不能挑拣的道理?还有一个小童撞我腰上,把人家菜摊打翻。摊主不依,菜钱全赔给那人。”
“菜没买到,倒碰一鼻子灰。”臻娘气鼓鼓拉下脸,沉默了会儿,一拍脑袋,又记起什么,喊了一声,“对了,公子,那孩子给了我一封信,说交给您。”
说着,从怀里摸出信封,接着絮叨,“我看上面写着公子名字,就带回来了。那小孩给了信,噌一下就没影了。公子您说怪不怪?”
夏云鹤点点头,觉得她讲的很有道理。伸手接过信封,信封上书“夏公逸之尊鉴”,拆开是一个金叶子,和一撮红绳绑起的头发,信上写着“久闻公之大名,思念过甚,望今日申时一刻至五味楼一叙。三娘拜上。”
五味楼是上都有名的酒楼,汇四方宾客,集湖广百味......夏云鹤眉心微动,三娘?
这语气并不像三娘会说的话。
她翻出信封正面,盯着那几个字细看,突然灵光一闪。
夏公逸之尊鉴......逸之......
她从未对三娘讲过自己的字,这信......有人借三娘之口前来请她。
夏云鹤又坐回藤椅中,轻敲膝盖,心中琢磨,幕后之人或许是太子、四皇子或万贵妃。
四皇子的话在她耳边回响,“你不做选择,自会有人帮你做选择”。夏云鹤轻笑一声,她的选择早就做好。
正思索着,臻娘往她腿上盖了一张小毛毯。
妇人绑了襜衣,准备去做饭,有些宠溺地看她,“公子要看雪,也要注意保暖嘛。”
夏云鹤轻笑,手中摩挲金叶子,指尖的红绳牵着青丝轻轻晃动。又凝眉细看信封上的几个字,只见字迹笔力苍劲,气势凌冽,像个男子书写,这幕后之人......
四皇子的字她没见过,太子的字倒有这个气势。
若是太子邀约,背后定有定国公参与。
夏云鹤仰望天空,深知若有定国公参与,自己现在难以与之匹敌。
如果不去,这些人顶多说她不识好歹,却也无可奈何。想到这里,夏云鹤笑了笑,那便不去了。
她往藤椅中一靠,心情舒畅,按臻娘的话,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去吧。
臻娘走过来,又道,“公子,那孩子走时,还说了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夏云鹤轻飘飘问道,丝毫不在意。
臻娘皱起眉头,道,“那孩子说,‘不来,再送过来的是那姑娘的手’。”
夏云鹤惊讶地坐起,“臻娘,你没听错吧?”
“哪能?我耳朵灵着呢。”
夏云鹤低头思忖,前世她是太子师,太子虽然心胸狭隘,可接受的是皇家教育,绝不会说出这么露骨暴力的话。
这人不是太子,也不是定国公。
不去,三娘或有生命危险,去,或许会进入这个人的陷阱。
想起三娘笑意浅浅,充满活力的模样,夏云鹤眉头又皱到一起。臻娘在一旁道,“公子,去吧。我陪你一起。我力气大,要是打起来,我护着你。”
夏云鹤眼底染上一层冷意,脑中浮现一个身影。她不去,不会损失什么,若真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,三娘恐怕性命危矣。古语讲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”,若三娘真被取了性命,落在朝中重臣的耳朵里,一准参她寡恩薄义、私德不正。
她瘫在藤椅中,跺跺脚,感到有点气愤。这么说来,还真得会一会那个挟持三娘的幕后之人。
......
申时一刻。五味楼。
夏云鹤独自赴宴,身着白狐披风,跟随侍者来到二楼雅间。
厢房富丽堂皇,金粉涂壁,上藏四合如意暗纹,地面铺设深红牡丹锦簇毛毯,酸枝木桌椅配刻丝团花桌椅帔,三娘坐在桌旁,美人画屏分隔室内空间,屏后有榻,隐约有一人影。
桌上金杯花盏,盘中金玉珍馐,银鱼青笋,什锦米团,湖广白虾,红糟鹅掌......各色果子、糕点铺满整桌,无有空隙。
三娘脸上有鞭伤,看到她,眼中露出光亮。轻做口型,“陈——海——洲。”
夏云鹤眉眼微动,心中暗道,果然。又静了静心,解下狐裘,不露声色坐在进门圆凳上。
转头看向屏后的人影,缓缓问道:“阁下为何不现身?”
陈海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,“夏大人,果然重情重义。”
“陈大人此举,什么意思?”
陈海洲从屏风后绕出,鎏金冠,鸦青湖绸,腰间松垮垮挂一个香囊,一副风流纨绔子弟模样,只是眉眼间的阴鸷,暴露出他并非好相与之人。
他挥退小使,闲庭信步,给夏云鹤斟酒,扬眉笑道,“夏大人,多日一别,甚是想念。”
杯中秋露白,味醇香冽。
陈海洲坐回主位,又道:“秋露繁浓时水,我是个粗人,不懂这杯中物有何特别,请夏大人品品。”
夏云鹤含笑看向陈海洲,举杯侧身,以袖遮口,微仰,悄悄将酒水倾到手帕上,塞回袖子中。她擦了擦嘴,慢悠悠说道,“陛下赐给陈大人佳酿,某不敢再酌。”
陈海洲坐直身体,给自己倒了杯酒,一饮而尽,笑道,“不如烧刀子痛快。夏大人也不痛快。”
夏云鹤轻笑,眉眼舒朗,“某是文官,自然比不得陈大人豪爽。”
陈海洲哈哈大笑,看了眼三娘,又看向夏云鹤,上下打量她,盯着夏云鹤,双眼锐利。
他意有所指,带着强烈压迫感,“我曾听过一句话。”
夏云鹤不动声色,嘴角含笑,静静听他下文。
只见陈海洲又斟满酒杯,一口饮尽,冷哼一声,“双兔傍地走,安能辨我是雄雌?”
“陈大人杀得好。”
谢翼声音很大,像是在故意讲给墙壁另一侧的夏云鹤听。
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。
夏云鹤听得心焦,陈海洲杀人不眨眼,别是连皇子都敢动吧。
“七殿下。”
墙壁两侧均松了一口气,独三娘睁圆眼睛惊讶地看向她。接着就要叫出声,夏云鹤一把捂住三娘嘴巴,堵回三娘的惊呼。
“这厮略孤至此,幸得陈大人斩杀奸仆,烦请陈大人护孤回宫。”
又听得许行迷迷糊糊醒来,接着爆出一连串咒骂,还是“滚”,“你滚”之类的话。
夏云鹤轻轻皱眉,三娘动了动,摇摇头,并举起三指发誓,表示自己绝不乱喊。
夏云鹤撤了手,用手指压压自己眉心。
望了三娘一眼,发现三娘果然闭口不言,只是也愁眉不展。
陈海洲的声音从墙那侧传来,似乎还拖行着什么东西,随后扛起。
“我晚上再来收拾,你身子虚,多歇着。”
“滚——!”
这一声吼得夏云鹤一激灵,差点跌一跟头,三娘一把捞住她。
她对三娘投去感谢的目光,却发现三娘并没看自己,而是微微侧耳注意听着墙壁那边的对话,偶尔思绪放空,双眼发呆。
墙那面沉默良久,连谢翼的声音也没有。她有些着急,忽又听到陈海洲低声喊了句“殿下,这边。”
谢翼又是很大声,“多谢陈大人。”
随后传来院门落锁的声音。
三娘抓得很紧,抓得夏云鹤手臂发疼,她拍拍三娘的手,女子讪讪笑了笑,终是松开。
谢翼随陈海洲回宫定然一路安全,宫中人蠢蠢欲动,夏云鹤看向墙头,心中思量,这个墙还真是非翻不可了。
她撩袍欲扶梯攀上墙头,却一把被三娘拉住,“你作何?”忽然又猛地撒开手,退了几步,双目含愁,蹙起眉头打量她。
“你,到底什么人?”
女儿家的心事就写在脸上,夏云鹤当然看得出来,她仰首凝视墙头片刻,自古痴情者,多为红尘人。
转头对三娘道:“我对他无意,只是有事一问。”
三娘张了张嘴巴,说不出话。
见她不再相拦,夏云鹤颔首一笑,踩着梯子继续往上爬。
翻上白墙,她踩稳梯子,回头发现三娘呆呆望着她,眼中包着泪,轻轻说道,“梯子我早就备好了,从不敢用。”
情之一字磨人,她没有心悦的人,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娘,只略微一点头,便转头去看许行的院子。
院落四方,左侧是主屋,高耸的屋脊从三娘的院子中就能看到,在整片烂房破瓦中格外显眼。院墙内外都用白石灰粉刷,她趴在墙头都能闻见刺鼻气味。稍稍往上寸了寸,还是咳嗽了两声。
主屋右前方有一石桌,两石凳,鹅黄迎春花瀑使石桌和屋舍相连,院内虽为泥地,却十分平整,唯一煞风景的,是右侧地面一大片暗红血迹,延伸出一串弧形血点。
“吱嘎”一声,屋门打开,走出一个身形颀长,着月白棉袍的男子,不像真人,好似一个画中仙,脸色惨白,看不出具体年龄。
他拎着畚箕,箕中有小铲,去花墙下挖了些土,将其洒在血迹上,咳嗽两声,摇摇欲坠。
夏云鹤想看得清楚些,不小心撞到袖炉,发出轻轻一声“咚”。她急忙捏住袖炉,抬眼,发现这人盯着她。
“你,又是谁?”
声音就是许行的,她闭眼揉了揉眉心,清了清嗓子,爬这么高,她有些害怕,心中只想赶紧结束。
从袖中摸出一对银红蜡笺单条,一张有字,一张空白,道,“曾于墨柏斋见先生仿笔,还请先生帮忙仿一仿这张字。”
“不摹了,你走吧。”,他语气疏离客气,完全没有陈海洲面前的疯癫状。
又听他低低唱起《今日良宴会》:“今日良宴会,欢乐难具陈。弹筝奋逸响,新声妙入神。令德唱高言,识曲听其真。齐心同所愿,含意俱未申。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尘。”
而后,深深叹口气,咳嗽两声,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。
后面不再唱了。
夏云鹤当然听过这首曲子,更重要的是后面许行并未唱出的两句,“何不策高足,先据要路津。”
她心中一动,道,“先生既有傲骨......”
许行却打断她,歇到石凳上,闭目养神,“你走吧,我心已死,仿不出的。”
夏云鹤微微皱眉,宫中暗斗已砍向七皇子,夜不收重建更是遥遥无期,她没功夫与这人继续耗下去,于是故意激他,“许子怀,你若真一心求死,就趁现在陈海洲不在,一头撞柱子上干净。”
许行蓦然睁开眼睛,颤巍巍指着她,胸脯起伏,连连咳嗽,“你,你,你,士可杀不可辱......”
竟然没晕过去。
她撑在墙头,奋力说道,“你帮我仿出这字迹,我尽我所能帮你摆脱陈海洲。”说完,伸手摸出腰间铜鱼符,示意许行看,“我知道你不信我,但你一定听过,党同伐异。”
夏云鹤回来后,筋疲力竭,她的玄色衣衫染上墙头石灰,绣线脱落。臻娘心疼,为她引水沐浴,随后取来煨好的鸡汤,哄着喝了,又在戌时三刻喊她起来,喂了绵软的肉羹,月下安静,她也迷迷糊糊睡过去。
与此同时,宫内闹得鸡飞狗跳。和惠帝大怒,称皇家耻辱,闻所未闻,下旨彻查并派兵清剿下河村。
后听宫里传出消息,说万贵妃第二日亲自押着五皇子负荆请罪。当着和惠帝的面,将五皇子鞭笞至晕,还是太子、四皇子、七皇子一并求情,和惠帝下令拉开贵妃,才保下五皇子。
万贵妃痛哭流涕,怒骂生出此等不肖儿男,兄弟阋墙,外御其辱,自请降级罚俸,去佛堂念经,以求赎罪。
五皇子被禁足三月,要求好好学习兄爱而友,弟敬而顺。同时,杖杀五皇子身边宫人,换了一批新人。
宫里人人谨慎小心,大气不敢出,更不敢随便议论。
和惠帝更是眉头紧皱,但还是在朝会上夸了几句夏云鹤贺词写得不错。感受到诸位大臣打量的目光,她眼观鼻,鼻观心,视作无物。
下朝后,有臣子在她背后指指点点,她回头,这几人也不再遮掩,迎上前来,笑着问她,“夏大人,可还风流?”
不知几人意思,她默不作声,噙起笑,平静地看他们。
有人道:“以为夏大人清流名贵,翩翩君子,原来也爱美人。”
另一人道:“狎妓之乐焉可乎?”
又有一人附和:“哎,此言差矣,真名士自风流啊。”
真名士自风流,本来说的是名士举止自然,品味高雅。到这几位大人嘴里,夏云鹤品出一点,不一样的意思。
见她不说话,几人以为说中心事,相视一乐,抚须大笑离去。
狎妓?
夏云鹤心头一动,无怪乎皇帝在朝会上故意夸她,定然是知道了下河村的事情。
三娘......夏云鹤又想起那日,她与许行商量好仿笔所需时日,回头发现三娘一直望着她,又盯着自己从梯子上下来,目不转睛。
直到她踏出院门时,才问道,“贵人您真能帮到许郎?”得到她肯定回复后,三娘莹白的脸庞绽出笑颜,跑过来,跪下,磕头,“贵人的身份奴家绝不会说出去,就算是天王老子来,打死我也不说。求贵人一定要帮许郎。”
夏云鹤抬起脖颈,叹口气。罢了,清流名贵,随它去吧。
“逸之——”
夏云鹤回头,发现身着紫袍的定国公柳嵘山,正笑眯眯看她。
“老师。”
柳嵘山连连摆手,“逸之啊,你也是七殿下的老师了,老夫又老了许多。听闻你喜欢一个女子,陛下也说,夏逸之及冠之后,才算开窍。真的喜欢那女子,替她脱了奴籍,接入府中,也未尝不可。日后再看中哪家贵女,将此女抬为妾,也算是美谈一件。”
夏云鹤垂眸思量这老狐狸又在出什么主意,听他继续道,“你莫要拘谨,自古佳人才子,逸之才学广博。”
见她低头不语,又道,“哎,莫等闲,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。莫辜负那姑娘一片心意。”
柳嵘山总会东拉西扯一些诗句,夏云鹤微微蹙眉,有些看不懂这人。
定国公讲完,非得跟她把臂相携,一起闲聊出宫。夏云鹤也随意应付。
皇宫上空笼着一只看不见的手,在搅动风云,更牵连每个人的命运。
无事宅中檐下静坐。
母亲来信,夏云鹤展信览之,八笺纸上只有十一个字,“京中物繁,汝自购之,勿询余。”附带一个做工精美的小葫芦瓶,上面刻了两个字,瘦金体,“什斋”。
她晃晃小瓶,举起来看了又看,又倒立瓶口,看能否倒出东西,结果什么都没有,轻轻摩挲小瓶子,盯着“什斋”二字,喃喃出声。
“什斋葫芦,什斋葫芦,什斋葫芦。”
......
实在,糊涂。
母亲生气了。
又仔细审视两个瘦金体字,瘦?
幼时母亲就常用一些带“瘦”字的,或者谐音打趣她。
如今还是一样。
已然能想到母亲在收到她书信时,是如何顿足骂她。
那又如何呢?
慈母多怀忧,可她还是得继续做下去。
天上阴沉沉的,似有风雪之来迹象。
她在等一个消息,一个让傅三前去边城带回的消息。
但在此之前,她还得再去看看许行仿得如何了?
翌日一早,夏云鹤提笔给母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书信,待日头中移,一封满意的都没写出。
心烦意燥之际,索性翻出一些自己写的旧字帖,和着早上写废的信稿一并烧掉。
火苗舔舐松烟墨迹,屋内渐渐溢满淡淡清爽松脂香气,臻娘掀起帘子,咦了一声,又是一惊,“公子,你怎么把写的东西烧掉了?多可惜呀,那么好的字。”
好吗?她盯着眼前一点一点消失在火中的飘逸俊秀字体,前世她锋芒毕露,一路大刀阔斧改革,与众臣针锋相对,寸步不让,字迹也是锋芒舒展,宛如利剑出鞘,直指长空,却被有心人利用,仿照她的字体,伪造了她通敌叛国的书信。
蓦然想起江南的启蒙先生,教她写字锋芒内敛,沉静如水,“练字如练性,刚柔相济,流畅通达,阿云锋芒太露。”
后在昭狱手指腐烂,再提不起笔,写不了字,刚执笔落墨,竟有一瞬间惆怅。
握着火钳静静拨弄纸片,看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,臻娘在旁边斟酌开口,“公子,总觉得你与平时不太一样。”
夏云鹤身着珠灰色滚边便袍,领口、袖口围了一圈细白绒毛,纵然烤着火,她还是唇色苍白,手脚冰冷,闻言,火钳拨动炭块的动作稍稍顿住。
臻娘思考了一会,自顾自说道:“要是七殿下不好教导,咱们跟陛下商量商量,换个人教。看公子这样,我心里也难受,夫人让我照顾公子,我希望公子每日多笑笑,别总闷头做事,朝堂上那些大人的心眼子可多,算计不过他们,咱们就歇歇,让他们自个跟自个玩去。”
夏云鹤重重咳了两声,臻娘嚷嚷道,“公子,你又没喝药,夫人嘱咐过,一天三顿,不能少的。”
说罢,掀起帘子出去,不多时,端来一碗黑糊糊的汤药,嘴上继续说,“今早出去,买了老母鸡,还有山菇,笋干,山核桃,干枣,山楂,柿饼,各色果脯,炸的干干的脆豆皮,还有南边春城咸香的火腿,紫色的米粉,软糯糯的烧饵块,今天给公子做好吃的。”
夏云鹤揉了揉干涩的眼睛,怕臻娘忘了正事,连忙问道,“臻娘,你可去找了三爷?”
“去了,三爷不在。问了人说是出门送货了。”
“几时回来?”
“说晌午过后。”
她摩挲着左手黑檀扳指,心中不免担忧,十年前父亲走后夜不收便销声匿迹,十年过去,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“家主”还能号令得了夜不收吗?
说起夜不收,最开始由她太祖父夏无伤建立在边城,负责搜集、传递和分析北戎敌情,经过多年发展,变成楚国一支神秘的情报组织。
后在她祖父夏灿带领下,投靠了朝廷,再到她父亲幼时举家迁往江南,直至她这一辈。
历来只有楚国皇帝知晓,和惠帝说看着夏云鹤长大,也是基于对夏家情报组织的依赖。
不过,近些年和惠帝有意吸收夏家情报组织,成立他自己的暗探,夜不收十年未启用,如今不知还剩多少人。
正皱眉思考,臻娘端着药站在她面前,看着她把药喝了下去,脸上露出笑容,变戏法一般掏出几个蜜饯果子,塞到她手里,道,“果脯铺子的老板见我买的多,赠了几个新品,公子尝尝。”
夏云鹤哑然失笑,收了心思,吩咐臻娘早点做饭,决定中食后,亲自去傅三店铺一趟,成与不成都要有个结果。上辈子自己死在二十九岁,今生算起来,离二十九也只有八年时光,更不必说前世死后十年北戎就攻入上都。
山河破碎,黎民遭难,抬眼望去,浮华竟成萧索序曲。
心绪难宁,一口气堵在胸膛,不上不下。
她挑帘出了屋,搓手哈气,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,晴光映雪,墙头堆满亮晶晶、白闪闪的雪块,庖屋顶黑黢黢的烟囱滚出团团炊烟,四只浅棕斑杂的麻雀成一排挤在屋顶干燥处,喳喳叫着,臻娘随手扔了两把谷子,几只雀鸟便围在庖屋门口抢食,更有胆子大者跳进屋内啄食残羹,臻娘挥手驱赶。
难得一日暖阳。
心中稍安,她从手中捡起一颗蜜饯果子,放在口中反复咀嚼,直到彻底没了味道,鼻腔重重呼出一口气,又从袖中摸出家信,展信纵览母亲叮咛,把信在胸前抱了一会儿,想着前世昭狱中的消息,红了眼眶,喃喃自语,“母亲。”
人间可贵,此生常足。
她攥紧拳头,上辈子从未启用的夜不收,此生她必须握在手中。就算名存实亡,她也要把它重新盘活。
臻娘看她站在院内哭泣,在庖屋里扯着嗓门,“公子,你莫要站外面哭,想夫人了,来年开春把她接来嘛,公子本来身子弱,这么哭,多伤身体呀。”
见臻娘捞着锅铲急得要来撵她,夏云鹤连忙擦了眼泪,提着衣角闪进屋子。
桌案石砚留有余墨,细长的笔杆担在其上,笔毫微翘,蓄势待发,她又捡了一颗蜜饯吃,凝眉细思,徐徐呼气,提笔在信笺上落下几行字。
“儿一切如常,只北方天寒,念父亲遗物不能呵护周全,望家中多寄木蜡油,以便时时勤护。愿母亲切勿烦忧,爱惜身体,努力加餐饭。投笔伤情,临书惘惘。”
阿云拜上。
字迹清秀隽逸,意气平和。
中食一过,空中渐有雪意,街上刮起寒风,不多会儿功夫,路上只剩三三两两行人,傅三爷的杂货铺前,缓缓停下一架马拉板车,驾车的汉子结实魁梧,两步从车上跳下,牵着马嚼头,引导白耳黑马往后院中去。
夏云鹤此时坐在临街八方茶楼二楼,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对面傅三爷的店铺,她已经等了两炷香的时间,见傅三赶车回来,连忙付了茶钱,撩起衣袍,直奔杂货铺子。
傅三真名不可考,之所以叫傅三,并非排行第三,而是因为右面颊有黑痣,痣上长有三根粗胡须,好似一个媒公,被人嘲笑,戏称“傅三”。不曾想却是一个血性汉子,仗义疏财,一个人敢和四五个水匪搏斗,保下东家货物,从那以后,人人都尊称他一声“傅三爷”。
后来夏云鹤离开家乡,拜别众人,赴上都赶考,中了探花,于街上偶然撞见傅三,得知他攒了钱,来上都闯荡。
两年过去,倒真让他在西市打出一片天地。
夏云鹤还是披着昨日的白狐裘大氅,等傅三开门时,恭恭敬敬喊了一声,“傅三爷,生意兴隆。”
汉子回头看她,愣了半天,恍然大悟,嘴上“哎哟”好几声,一边卸门板,一边道,“稀客,稀客,探花郎好久不见,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?”
说话间,将她引进屋内,只见不足二十平的小屋,大包小包堆得满满当当,货架上摆满各色杂货,傅三撬开窗缝,屋内透进一丝光亮,顺着光,夏云鹤看见到处灰尘飞扬,鼻翼翕动,闻见空气中淡淡苦涩气味。
傅三捣旺了炉火,擦净桌椅,请她坐下,腼腆笑了笑说,“您且将就吧,店小,灰多,您这白衣服一会就沾一层,别介意,但最好把衣服翻过来护住面儿。”
夏云鹤依言护好狐裘置于身侧,取下左手扳指,放在桌上,含笑出声,“三爷,今日来,是为这件事。”
只见傅三脸色微变,眨了眨眼睛,颊上三根粗胡须抖了抖,抬眼打量夏云鹤,咂咂舌,“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
听到他言语迟疑,夏云鹤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,但神色自若,开门见山问,“夜不收还剩多少人?”
傅三微哂,面庞僵硬,“这个,有十年了吧,多少有些断了联系,说不准的。”
“说不准?”夏云鹤笑而不语,戴回扳指,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,“三爷,那麻烦您找时间好好查查夜不收近况,母亲资助您进京,可不是让您来贩卖‘返魂香’这种违禁品的。”
她指了指货架顶上那三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烟草,拢起袖子,“人们都说夏家夜不收,北戎又畏又恨,如今四海升平,海内无战事,夜不收多是身怀绝技的普通人,如三爷一样生活拮据的不在少数,夏家既为家主,自然要替大家考虑。十年前,父亲突然逝世,夜不收迫不得已停止运行,如今我二十有一,也该收整收整剩下的夜不收,老弱病残该抚则抚该管则管,总归要给大家一个交代。”
傅三眼中掠过一丝惊讶,微张嘴巴呆了半会儿,粗粝的手指挠了挠面颊三根胡须,挤出笑容,“您既然这么说了,我想想办法,看还能联系多少人。其实,夜不收......二十年前还活动在边塞,经常被派去侦查北戎骑兵动向,被发现后,少有人能逃脱,被北戎挖鼻掏心去眼。”
“边军有幸收到夜不收的消息后,出塞追杀百余里,最终也只能找回牺牲夜不收的半具残缺尸骸。如今太平,十年前老家主离世,无人管事,夜不收也就渐渐停滞,老夫人这些年时常补贴夜不收,终究效力甚微。您愿意担起这份担子,为弟兄们考虑,傅三甘愿为新家主驱使。但......”
他面露为难,看了一眼架上烟草,伸手指了指,“这事可不可以别让老夫人知晓。”
夏云鹤点头应下,她当初应试,傅三便已来了上都,她是瞧见的,三甲跨马游街那日,傅三装作偶遇,她并未戳穿。母亲不想她插手夜不收,苦心营营十年,她也理解,只是今时不同往昔,这一次,换她来护住夏家。
给母亲的书信为其一,来找傅三为其二,明日入宫再奏报和惠帝为其三,三招齐下,她定要让北戎闻风丧胆的“夜不收”再活过来。
自那日从七皇子寝宫回来,夏云鹤就闭门不出。
前些日子江东雨雹,牛马死伤无数,路边多饥苦百姓,近又传出江东悍匪杀人越货,闹得人心惶惶。
和惠帝开了国库府银,派钦差押着州县粮草,高捧金明圣旨,杀气腾腾直奔江东去了。
这些事情给皇帝将要到来的寿宴蒙上一层阴霾,天子下令一切取消,今年仅撰拟贺词恭祝即可。
作为翰林院仅存编撰,“即可”这件事自然落到她头上,经大人们商议,留她在家撰词,这也是和惠帝点头的事情。
点灯熬油几个昼夜,翻遍历年典籍,终于从浩瀚书海中裁出令诸位大人满意的一份,由正学士今早趁着晨星稀微,入宫呈给天子。
夏云鹤才算从此事中解脱,睡了个囫囵觉。被臻娘拉起马虎吃过午食,照例服用汤药。见她面色稍好些,才允她披上新备的玄色毛毡狐皮斗篷,筒着凫靥裘包裹的袖炉,取两幅字,出门拜访墨柏先生。
她十分想认识许行。
经过多日反复甄别,上都仿笔客她都一一接触过,无人能仿出她的神韵。唯剩许行一人,亟待确认。
若仿笔者非许行,她也能早做其他打算。若是许行,则陪他们,好好玩玩,她亦熟读鬼谷谋篇,会设局的,又不只有他们。
根据墨柏先生指点,她来到上都北郊。
此处与主城高阁耸立有别,多阡陌交错,常闻犬豕之声,若是盛夏,树冠蔽荫,游蜂飞舞,流水潺潺,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,可惜,正值寒冬,田地无青色,溪水结薄冰,枝落叶积,踩之沙沙作响,轻盈干涩。
农人见她穿着,远远避开。
又见四五个粗衣麻絮之徒,相聚谈笑。夏云鹤欲上前,众人见状,纷纷携锄头扁担,四散离开。
她站在原地,有些手足无措,低头打量自己,叹口气,一套衣服,将她隔在众人之外。许子怀啊,许子怀,找你可真是难。
正摇头叹气,迎面走来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。头顶破旧草笠,身着补丁青布脏棉袄,背一个巨大的紫穗槐背筐,满面尘灰烟火,十指黢黑。
慢慢从夏云鹤面前移过,又撤回来停在她旁边,上下打量她几眼,卸下背筐,用脏袖擦了擦额上汗水,主动问她,“娃娃,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?”
筐中是墨黑的炭块,楚国冬日,多在北山伐薪烧炭,这位老人正是一员卖炭翁。
夏云鹤向老人长揖,老者连忙后退几步,怕弄脏她的衣服。
“老丈,请问您可见过一个名唤许行的人?”
“许行啊。”老人微眯眼睛,抬头回忆,“他是一个代笔先生,平时帮人写写家信什么的。”
夏云鹤闻之一喜,却听老人讲,“不过,他不在这里住。”
夏云鹤刚挂上眼角的喜色又下去,又听老人道,“这里是上河村,他住下河村,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个两里地,一片乱蓬蓬的地方,许行就住在那里。不过,那地方乱,你这个娃娃找他干嘛呀?”
夏云鹤随便胡扯了个理由,喜滋滋辞了老人往下河村走去。
说是村,到了地方,夏云鹤才发现,这是一片三教九流之渊薮,流民、兵痞、行脚商人、牙婆、掮客、杂耍艺人群集,五方杂处,萃聚一堂。屋宇错杂,门窗狭小,或木板,或土坯,或枝条围构,屋内景象朦胧,环境幽暗。间或有嬉笑怒骂,百货交易,喧嚣之声不绝于耳,繁华甚于上河村。
她衣着惹眼,众人无不斜眼看她。更有好事者围住她,嘬起嘴唇,冲她吹口哨。
夏云鹤不动,默默亮出腰间银袋铜鱼符,这些人登时缩头退散。
配鱼符的,不是亲王,就是朝廷命官。这下河村就有一个配鱼符的,他们都见过。
一时间无人敢上前,面面相觑。
夏云鹤也不多言,只问了一句,“许行呢?”
众人互相看看,并不搭话。
她缓缓从囊中掏出一片金叶子,众人顿时瞪直眼睛,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,却还是无人敢应。
一个不够,那就再加,当她加到五个金叶子时,有一獐头鼠目,涂脂抹粉,身形矮小的伶人,从围观人群钻出来,高声道,“许行在那边街巷最大的房子中。”
众人乱扯矮子头发,捂紧他嘴巴,气吼吼骂,“你想害死我们吗?”
夏云鹤不理他们,留下金叶子,向众人拱手致谢,提袍欲往。
又被人拦住,这好汉虎背熊腰,光着膀子,肌肉棱角分明,热气蒸腾,凶神恶煞,身形逾夏云鹤两头,与之一比,她显得犹如纸片,只待大汉轻轻吹口气,便可飘荡三丈之遥。
这人道:“这位官爷,您找许行干什么?为公事,还是私事?”
夏云鹤垂眸,静默片刻,如实相告,“私事。”
只听旁边有人故意大声嚷嚷。
“许行怎么这么抢手啊?”
旁边有人回,“长那样能不抢手。你长那样,你也抢手。”
众人闹作一团,挤眉弄眼。
夏云鹤觉得古怪,向大汉拱手行礼,这人看了她动作几眼,嗤笑,“官爷跟许行一样都是书生啊。”
她心中生出疑问,暗自计量,道,“这位好汉,某闻子怀感染风寒,特来探望。”
“他也喊子怀,不怕......”
旁边有人捂住这人的嘴巴,这人挣扎哼哼两声,吞下剩余的话。
夏云鹤皱眉抬头,看向众人,问,“诸位好汉,怎地不能喊许子怀?”
众人一副戏谑看戏的表情,嘻嘻笑着答她,“官爷您自个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说完,也不管她,转而哄抢伶人手中的金叶子,又打又闹隐入尘嚣深处。
她重新整理心情,拾步往众人描述的地方走去。
刚至隘巷口,便闻里面争吵声,巷口聚了一圈人,摞起脑袋,伸长脖子往前探听,时不时低头窃笑。
夏云鹤侧耳听了会,依稀是什么“你滚你还想逼死我吗!”之类的话语。
她微微皱眉,拍了拍旁边一探头探脑的姑娘,问道,“这位姐姐,前面是怎么了?”
女子转身,眼睛一亮。
这女子涂着廉价的口脂,脸上油彩斑斓,领口微开,凑近会有一股浓烈的花香。
夏云鹤鼻尖痒痒,打了个喷嚏,咳嗽几声。她忽然有点后悔,便往后退了一步。
哪知女子一把拽住她,缠上她手臂,使劲将她往巷口另一侧带。嘴里娇滴滴喊着,“郎君咱们去那里,奴家慢慢告诉你。”
夏云鹤眉头一跳,心下慌乱,急急挣脱,这女子却越缠越紧。她连连后退,终被逼至墙根,双手合十求饶,“姐姐恕罪,我与你一样。”
女子愣了一下,挑眉打量几眼,失了趣,松开她胳膊,翻了个白眼,啧一声,“晦气”。
夏云鹤忙将身上钱囊塞到女子手中,连声道歉。
女子嫌弃地嘟囔,却是收了绣金钱袋,态度也缓和下来,“扮成男子干甚,别不是来找许行的吧?”
听女子这么说,夏云鹤心中大喜,又扫了一眼前方看戏的人群,对女子略微一拱手,道,“我是许行旧友,多年不见,特来拜访。”
女子看着不远处的小院陷入深思,转头眼含怜悯看她,示意她附耳过来。
“妹妹,见你年纪小,像是大户人家女儿,有些腌臜事情就不给你讲了,只劝你一句,天下好儿郎多的是,莫要吊死在一人身上。”
夏云鹤瞠目结舌,没咂摸出这人意思。
正想着,晃眼看见陈海洲阴着脸从小院出来,女子忙拽着夏云鹤手腕背过身,装作一对狎昵无间的野鸳鸯。
待陈海洲走后,女子又语重心长对她讲,“妹妹,瞧见刚才那个人了没?把许行看得死死的,不准别人靠近一步。有一次,运夜香的老芋头就路过停了会,那老长的一柄刀擦着老头头顶飞过,定在对门廊柱子上,至今还留下这么深的印子。谁敢惹他啊,你的许郎呐,早就是......”
她故意卡住话尾,笑了笑,“听姐姐一句劝,剩下的你也别问了。”
女子摸着她领口绒毛,又拉起她袖子仔细摸摸,发出啧啧赞叹声,连连感叹,“都是女子,怎么你的命就这么好。”
夏云鹤算是听清楚了,许行和陈海洲才不像墨柏先生讲的二人情谊深厚,而是抱背之欢。
忽然一人大力将她与女子分开。
夏云鹤恍神,看清来人,惊了又惊,张着嘴生生将那个“七殿下”咽了下去。
谢翼恶狠狠瞪着女子,死死攥住夏云鹤衣角,像一只露出獠牙的小狼。
女子故意摸摸他的脸,逗他,“呀,真凶啊。”
谢翼一巴掌拍落,阴着青涩的声音警告女子,“脏。”
女子愣了愣,轻嗤一声,又抬眼看了谢翼攥紧的衣角一眼,故意贴近夏云鹤手臂,“小毛孩子懂什么?”
谢翼又狠狠推开她,“离先生远点。”
女子笑了声,反复打量夏云鹤,“先生?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人呐,一天天真是,我多管这闲事做什么。”说完,翘着兰花指,勾着钱袋,摆腰款款离开。
夏云鹤有些心虚地看着谢翼,忽觉不对,她扯过少年,低声正色问道,“殿下怎么会在这里?”
谢翼很不开心,可看到夏云鹤一脸担忧看着他,刚才看见的不快,也消失了。
低头小声回答:“醒来就到这里了。我是从一间屋子逃出来的,看见先生,就一路跟着。”
这些人......她叹口气,此事得禀告圣上了。
私拐皇子,什么人这么大胆,他们是疯了不成。
夏云鹤留意了一下许行紧闭的大门,抬头眯眼打量一下落日天空,抓紧谢翼手腕,道,“趁宫门还未落锁,得赶快回去。”
谢翼却使上左性,甩开她的手,皱着眉头睁大眼睛问她。
“先生会不要我吗?”
再去下河村,这里比往日安静许多。
夏云鹤一身银鼠暗金纹常服,腰束白玉带,外罩一件对襟毛领裌棉皂色小金花比甲,衣服遮住腰身,不用担心身份暴露,也不畏寒,臻娘总有办法帮她保暖,这一身融入人群,不再扎眼。
只是她面容清俊,与旁人相比颇为出挑,路人时不时会回头看她。
见她拐进小巷,又露出嫌弃的表情。
继续往隘巷深处走,狭长逼仄的小巷寂静,只闻她一人足音。四周瓦檐低垂,墙垣剥蚀,石板路面亦见龟裂,犹如一幅破败又了无生气的画。
而夏云鹤就是这幅画卷中唯一的点缀。
三娘的小院,换了新门,门扉紧闭,夏云鹤试着推了下,并未推开。
于是站在门外等候,过路人偶尔瞥她一眼,又扫几眼三娘家的门,随后勾起嘴角,带着古怪的笑容离开。
人人都知道三娘是做什么的,夏云鹤抬头望向天际,天空澄碧,浮云游动,她就望着云,慢慢等。
不知过了多久,忽听到一个脆生生、银铃般的笑声。
“郎君,你来了。”
一转头,就看见三娘笑盈盈的脸,莹洁如玉,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素棉袍,胳膊间跨了一个藤编小篮,走过来熟练地开门。
夏云鹤一低头,就看见篮子中的物什,绿油油的苋菜、两个白胖胖的萝卜、几颗水灵灵的葱、一把蔫的干豆角,还有一包开口的板栗混着瓜子,吃剩的冰糖葫芦,倒是丰富。
院中陈列如旧,三娘开了屋门,她也随其进屋。屋内简陋,一张小桌,一张小凳,一张窄榻,再无其他。
屋中阴冷,略带潮气,夏云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三娘请她坐在方凳,问道,“贵人今日来是找许郎?”
夏云鹤点头,“来看看那张字仿得如何?”
“贵人可是姓夏?”
夏云鹤抬眼看她,默不作声。
三娘尴尬地笑了两声,“奴家听市井传言,说有位夏大人,曾来我们这里。”
她截断三娘的话,笑着回答,“借木梯一用,我今日翻墙过去,趴在墙头确实不舒服。”
然后站起身,转了两圈,拍拍身上衣服,“今日这身更适合爬墙。”
三娘噗嗤一乐,见夏云鹤并没有生气,也不像旁人那样斜眼看自己,瞬间不怕了,伸出手指戳她脸颊,“黑衣服可容易沾灰了,别又带下来一层泥。”
二人闲话两句,就去搬梯子。
攀上墙头,正看见许行倚在石桌花瀑旁晒太阳,脸色依然苍白,细看院中,那日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,整个小院清爽宁静。
她喊了一声,“许先生。”
许行转头看她,起身作揖,“阁下十分准时。”说着,便回了屋子。
夏云鹤借着三娘木梯下到院中,许行也从屋中出来,手中多了两张银红蜡笺。
她伸手去接,许行却抽回手,缓缓走到花瀑下,坐在石凳上,晒着太阳问道,“夏大人,听闻你是清流名贵,恃才傲物,为何......”他低头思索,寻找妥帖词语。
“许先生足不出户,倒是消息灵通。”趁他不留神,夏云鹤夹走他手中蜡笺,转身坐到另一侧石凳上仔细对照字迹。
一展开蜡笺,她登时愣住,小到字迹起势、出峰、收峰,用笔力度,大到排布、行次,神韵......一模,一样。
夏云鹤,你睁大眼睛看清楚,这是不是你写的。
不是。
是你写的。
不是......
是——你——写的。
痛苦的记忆如潮般一遍又一遍拍打脑海,她攥紧手中蜡笺,撑在石桌上的双手不自觉颤抖,后背生出一股又一股寒意。
许行看夏云鹤面色惨白,小心翼翼问道,“夏大人,您没事吧。”
他伸手想探一下情况,还未接近,夏云鹤猛地抬起头,眼中淬出阴狠,死死盯着他,许行打了个颤,后退几步。
他愣在原地,刚才还好好的,不过看了眼仿字,怎么这么大反应。
又听见后面传来响动,许行转身,发现三娘从墙后露出脑袋,撑着手臂翻坐到墙头,扶着木梯,神色焦急,“快快快,许郎,让夏大人过来,那煞神转到巷子口,我倒潲水时看见了。”
夏云鹤当然听见三娘的声音,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不断告诉自己昭狱之事已过去,不应这么大反应,心里更不该这么痛苦。
可她这个样子根本无法翻墙,许行环顾院落,看见三娘已经将木梯挪到墙另一侧,三娘讪讪笑了两声,小声说道,“我害怕。”
许行看向屋舍,咬咬牙,说了声“得罪”,扶起夏云鹤,推开屋门,走到床榻旁,一把将夏云鹤塞进床底。
“夏大人,得罪了。您先在这里冷静一下。”他伸手去夺夏云鹤手中蜡笺,却数次滑脱,反被夏云鹤攥得更紧。许行又试了几次,根本拿不出来,只得放下床巾,遮住夏云鹤,顺便铺平床角。
忽听外间传来三娘喊声,“陈爷,吃不吃栗子?”
紧接着,伴随“嗖——”的尖锐声响,一片哗啦啦落瓦声。
三娘吓得惊叫,“不问了,不问了,我走了,我先走了。”
一阵佩刀缑绳摩擦衣摆的簌簌声,半掩的屋门“哐”一声被甩开。
陈海洲眯起眼睛,看了一圈屋子,许行不着痕迹挡住床榻。
“身体没好,怎么不歇着?”
许行白着脸,提口气,尽力放平声音,道,“你又来干什么?”
床下的夏云鹤手捏一张蜡笺,这会儿心神才归位,意识逐渐清晰,她摩挲纸张,心中突然警铃大作,暗道一声,糟了。
“子怀,那边收拾妥当了,你什么时候搬过去?”
“我不会走的,你滚吧。”
陈海洲绕着屋子转了几圈,忽从地上拾起一张红纸,纸上落了几个脚印,他吹了口气,擦净,却突然停下动作,将红纸翻来翻去细看,皱起眉,抬头看向许行。
许行咽了口唾沫,紧张得不知所措。
陈海洲认识许行字迹,手中这飘逸飞扬的字,绝对不是许行写的,便说,“你怎么又在帮人仿写字迹。我不是说过,我养你吗?”
“我现在是天子身边做事,每个月的俸禄抵你写好多字的。”
陈海洲还要继续说,许行怕他再待下去会察觉,咬了咬牙,劈手夺过蜡笺,推着陈海洲往出走,“滚,别来烦我。”
二人出了屋门,可交谈声还是落入夏云鹤耳朵中。
“我是个刀头滚血的粗人,你喜欢吟诗作对,我就去学,你喜欢诗词曲赋,我就去听,你说我不认识字,我也慢慢看,慢慢学。只求你能看看我,求你别赶我走。”
没有声音,只有难捱的沉默。
“子怀......”
“滚!我说不要杀人,你听过我的话吗?!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南源黄金案、平芜定侯案、临州漆雕案,还有,远州......血罗衣,牵涉千余家,冤死多少人,你网罗无辜,捏造罪证,你一次次杀人,酷法讯囚。我真不该给你一碗饭,反叫你恩将仇报,囚我于此。”
许行一口气,讲了许多。
说到最后,话尾带了一丝颤抖,又突然转为恨意。
“我那天真不该救你,就应让你死在烂泥里。”
陈海洲良久没有回应,夏云鹤清楚他们二人还在对峙。
冬日地板冰凉,久卧于此,她四肢僵硬,缩于床下,偷听壁角私语,这种事情是极为不齿的,她心中默默念叨,见人耳语,不可窃听。不可窃听。
过了许久,听见陈海洲平静的声音,“你今日突然跟我讲这些,我有些意外,子怀,你从前说要出人头地,我如今得了天子信任,跟你出人头地是一样的。你不必......”
“滚!”许行一阵气急,咳嗽半天。
陈海洲笑了,“我明日再来。”说完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陈海洲的话倒是给了夏云鹤启示,陈海洲说许行今天讲的话之前都没说过,或许,许行今天的话不是对陈海洲讲,而是对她。
一个赴京赶考的学子,被陈海洲绊入泥沼,越陷越深,人生如雨打浮萍,他自己也似无根飘蓬。许行一无所有,期望着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人,能帮他一把。
又或许,是她猜错了,许行仅仅只是在发泄苦闷。
床巾掀开,亮光照进床下,夏云鹤看见许行那张苍白却又漂亮的脸,许行将她从床下刨了出来,扶到桌旁长凳上。
他擦着额头冷汗,脸色更加惨白,问道,“夏大人,您没事吧。”又摸到夏云鹤衣袖,一片冰凉,吓了一跳,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喝。
“若被他发现你在此,定会砍了你,那人就是个疯子。这几日,您还是别来了。”
青年的关怀带了几分真意,夏云鹤轻笑,破口的素白瓷杯冰凉刺手,正如真真假假看不透。
她垂眸慢慢嘬水,在口中暖上半会儿,缓缓咽下,抬眸盯着许行眼睛,问,“若是有人找你去仿写......通敌书信,你仿不仿?”
许行骤然一愣,面色苍白间燃起红晕,紧紧捂唇剧烈咳嗽,沉闷嘶哑之声令夏云鹤喉头发痒,同他一起咳了半天。
过了好半会儿,只听许行一字一句,咬牙回答道,“我许行虽才疏学浅,断不会做此等卑劣之事。”
见他气愤非常,过分好看的脸上一片红,一片白,夏云鹤又问他,“若他人强令你书写,奈何?”
“书生自有嶙峋骨,若真有人逼我仿不愿之文,我便悬梁自绝,以证吾心。”
夏云鹤轻笑一声,赞了句,“好骨气。”
宁直不屈,呵,你要做云端冰雪,偏偏就会碾作尘泥。
歇了一阵,夏云鹤缓过劲,整理了衣袖,掸掉衣袍灰尘,起身辞别许行。
今日回去,必然受寒,臻娘又要说她了。
出巷口,穿街市,夏云鹤慢悠悠淹没在人潮中。
她所不知道的是,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从许行家出来,目送她离开了巷口,消失在街市另一端。
这双眼睛的主人,就是陈海洲。